皛山博物馆在东京寸土寸金的涩古附近,有一个古老而宁静的庭院和两间茶室,均按照抹茶道的古朴素雅审美建造
曜变天目碗曜变天目碗
野村博物馆所藏的珍贵茶器
由中国传到日本的烟寺晚钟图,是南宋僧侣牧溪所绘。现为日本国宝
这些古代茶具,基本存放于私人美术馆和博物馆中,所以要想在日本一次看完珍贵的茶具文物,几乎完全不可能,主要是因为私人博物馆开放时间不确定,并且也没有规律可循,全看管理者的安排。有些珍稀器具,基本不对外公开展览。但日本的众多博物馆中的古代茶具,是我们寻访茶道发展道路的重要佐证,所以还是尽量去开放的博物馆参观了一批珍稀茶具,包括难得一见的曜变天目。
经历了唐宋文化的滋养后,日本文化进入了创造生长期,茶文化开始在日本逐步完善,在开始阶段,还是唐物(中国流传到日本的器物)流行时期,大量精致的唐物被作为贵族阶层的奢侈茶具而使用,包括著名的天目碗中的曜变三绝也是在宋之后流传到日本的。
随着村田珠光,武野绍鸥和千利休所推广的清贫主义的审美风尚,具有草庵风格的简单、朴素和粗陋的茶器物,开始成为日本茶道的主流风尚,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说唐物就彻底消失了,而是开始用另一套不同审美体系去挑选、欣赏和使用唐物。
寻访曜变天目
去日本前,最想寻访到的还是所谓的“曜变天目三绝”。兴起于北宋的黑釉建盏(在日本被俗称天目,日人觉得其中的幽玄精神是和日本美学符合的),在当时是文人们的新宠,由于喜爱白色茶汤,黑色建盏能够衬托出茶汤之色泽,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中特意强调建盏之适用。出品于福建建阳水吉镇的建窑窑址很早就废弃了,现在去那里,偶尔能挖出碎片,不过,最多也就是兔毫碎片,油滴就比较珍贵了。
目前国内尚未发现完整的曜变天目碗,而号称已经能做出曜变效果的仿制品,都和真正的曜变差别很大,这也是日本的“曜变三绝碗”格外受陶瓷界重视的原因。
中国的陶瓷学者叶喆民在他的《中国陶瓷史》中说,据他所知,当下考古挖掘所发现的碎片,很多号称是曜变碎片,虽然有色彩变化,但是能不能称为曜变还难说。比如上世纪80年代重庆号称发现了曜变天目窑址,出土了一些碎片,但是按照他的观察,与真实品大相径庭。之所以下这种结论,是因为他曾经目击过真实的曜变碗,知道两者的差别。
目前,著名的“曜变天目三绝”均在日本,他曾经去日本静嘉堂,将号称最光辉夺目的那只国宝碗拿在手上观赏过。这只碗由德川将军家传来,最神奇之处是能发七彩光芒,当时的静嘉堂美术馆负责人告诉他,他是第二个有这种幸运的中国人。他后来回忆说:“宝光焕发,三五成群的油滴旁是一圈圈蓝绿色的光环,光华四溢。”
事实上,中国近年确实出土了真实的曜变残片,2009年在杭州上城区域出土的一件比较完整的曜变天目碗,应该为南宋宫廷器物,约有四分之一的残佚,虽然不是很完美,但是圈足完整,非常耀眼,是研究曜变的好材料,现在民间藏家之手。因出土晚于叶著作成书,因此书中没有提及。
自宋之后,基本上建盏的生产已经很少,尤其是明代后,废弃了点茶法,茶碗的体系也相对边缘化了,人们对曜变天目就有了种种传说,比如《五杂组》中就描绘需要童男童女的血祭才能出现曜变天目,也有些学者以为曜变就是窑变,并没有多么神奇。
但是传到日本后情况不同,日本14世纪开始仿造,持续到了17世纪,仿造出来的多是普通的黑釉盏,没有这种珍品诞生。因目击了曜变天目的神奇,日本文人的研究和记载倒是很多。东山文化是千利休之前的日本茶道文化,吸取了许多宋朝茶文化的精髓,使用茶具很多传自中国,称为唐物。当时东山文化的代表足利将军的身边人能阿弥所写的《君台观左右帐记》里面就记录,曜变天目是“建盏内无上之品,天下稀有之物也”。
后来的日本学者更是进行了深入研究,有一种观点认为,只有建盏才能发生曜变,所谓曜变,是在挂有浓厚黑釉的建盏里,浮现出很多大小不同的结晶,而周围带有日晕状的光彩。并且有学者根据光彩变化,将其分为“芒变”、“曜变”和“芒曜”三种。还有人觉得,曜变就是耀变,形容其“耀眼夺目”。但也有人认为,并不只有建盏才有曜变,所以即使在研究天目比较深厚的日本,关于曜变也是观点各异。
目前三绝碗分别藏于静嘉堂文库、京都的大德寺龙光院、还有大阪的藤田美术馆。在去日本前就开始联系静嘉堂的采访,但是目前静嘉堂美术馆处于装修状态,要到今年秋天才再次开放,所以联系没有结果。京都的大德寺则是第二选择。
根据资料,大德寺的这只碗,是万历年间传到日本,原来归龙光院的创建者江月宗玩所有,1606年开始为镇院之宝,1951年被指为国宝。内里有大量黄色的散射斑,每一个斑点都有很多结晶组成,而周围的釉散发深蓝的光芒,只比静嘉堂那只略微逊色。
与著名的金阁寺不同,大德寺在京都并不是旅游者的必到之处,所以也落得清静。但是这里是日本著名的禅宗文化中心,与茶文化渊源很深,早年战乱后,是一休大师主持重新修建的。但是直到去日本之前,联系看天目碗的事情也没有办法确定:大德寺的对外联络人员告诉我们,虽然通称大德寺,但是实际上各个院落代表着小的寺庙,整个大德寺共有22个小寺庙,都有自己的负责人,开放不开放真不能落实,我们只能抱着尝试的心态到访。
位于京都北面的大片松林中的大德寺果然清幽,但是结果不妙:整个寺庙的十几个院中,只有四个开放,且开放的寺庙也是各自决定开放时间,看到我们失望,接待人员建议我们去黄梅院,说那里与茶文化渊源很深,而且今年春天特意开放两个月。
进门就觉得风景非常美。一排排横向排列的红枫树构成了进门处庭院的基础,树下种满了各种草花,既不像中国园林那种一棵树独秀的点缀景观,也不像日本一般庭院的枯山水为主打,秋天时,这里的红枫是京都最有名的景观之一。丰臣秀吉在这里举办了织田家族的葬礼,整个营造花费了巨大的时间,特意让千利休营造庭院,进门处只是千利休的小手笔而已。能看到日本茶道集大成者的庭院设计,也算不虚此行。
里院和外院用一条木廊结合,走在木廊上,两边是千利休设计的枯山水,白色的碎石成为木廊两侧的海浪,拍打着木廊。石头和木的结合,这是标准的千利休时代诞生的日本本土的审美,也是很有“茶意”的美。走过长廊,才能看到千利休着力设计的大庭院:阔大的四方庭院,同样是纵横交错的树木,但枫树外夹杂了很多不同品种的花树,硕大的茶花,华美的樱花,还有层层叠叠的草本花卉,虽然树种繁多,可是纹丝不乱,烘托出一种岁月悠远的气氛。坐在长廊上观看,只觉得这种风景简直能溢出光彩来,可惜,严禁拍照。
工作人员介绍,千利休自己设计的茶室就在后面,当年他喝茶时,会依据风景的不同,把各个隔扇打开,就可以让风景进入茶室。只有在这里,才能领会到千利休关于茶与生活丰富的审美系统。其实不仅是枯寂的,也有生命的起伏在里面,这个庭院比起现在流传的千家流派的一些茶室庭院丰富了许多,那些“露地”没有花朵,只能见到各种深浅不同的绿色植物的组合,以松树为主,显示的是生命的清寂。
大德寺各个院落均有茶室,每月18日,这里都会举办纪念千利休的茶会。许多茶室即使在茶室风格多样化的京都,也别具一格,比如说有一间表千家第四代家元建造的安胜轩,完全是与一般茶室的进出结构相反,由宽入窄,可是也别有趣味。
到了龙光院门口,连简介也没有,很多年里这里就是如此,寺庙管理者断绝了与普通人的联系,和黄梅院那种偶一开放还不一样,只能遗憾地离开了。我们在龙光院看曜变天目的梦想也落空了。
最为灿烂的一瞬:目击曜变天目
既然大德寺的和敬嘉堂的曜变天目几乎没有可能看到,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大阪藤田美术馆的那只。日本私人美术馆的开放时间并不确定,而联系采访也很可能被拒绝,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偶然。
事先,我们就被反复警告,即使藤田美术馆开放,那只天目曜变碗也许不会在展出之列,因为国宝级文物的展览机会不多。即使在日本常年生活,也不一定就有机会得见,所以我们就把希望值降低了。没有想到,正好遇见藤田美术馆60年建馆纪念,只有短短两个月,于是立刻决定从上下午安排好的采访中抽出一点点时间,从京都跑到大阪去观赏这只天目碗。
一路奔波,即使冲到藤田美术馆的时候,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能看到这只碗。展览介绍中写,此次有两件国宝文物展出,一是曜变天目碗,另一件是描绘玄奘讲经故事的画卷。除此而外,还有若干重点文物,包括长泽芦雪绘制的幽灵骷髅子犬白藏主三幅对,以及同是来自中国的白缘油滴天目碗。先在一楼看日本的玄奘画卷,树木宫殿,一一写实画出,人物的表情也异常写实,应该是描绘玄奘刚回到大唐时受邀请讲经的画卷,玄奘身穿朴素的僧衣,在众人期待下走向高台。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重点,迅速冲上二楼,日本的私人博物馆展览品往往不多,一、二楼的文物加起来也就30件左右,所以特别容易就发现了那只天目曜变碗。
按照事先看到的文字材料,据说这只曜变碗和我们没能看到的京都大德寺龙光院的外观非常近似,只是斑点不全相同:这只内外都有斑点,但是外壁斑点不多,不过也更加多变化莫测的趣味。内壁密布“油滴状曜变斑”,走近了玻璃柜,才看见所谓的“油滴曜变斑”是什么样子。
这只天目乍看并不起眼,碗也不大,口径是12厘米多,外面黑,口沿有一圈银亮的白边,远看去,上面布满了油滴。如果站在一个位置保持不动,也许真就把它当成了油滴天目。可是一旦换角度,那些看上去是油滴的东西会突然焕发异彩。
一般的油滴为金黄色,而且比较有规律,但是,这只曜变天目的油滴并不规律,在黑色的釉底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各种斑点,很多是圆形,然后这些圆形又挤成一团团,如果固定在一个点观看,还看不到闪烁的斑点。但是围绕在在玻璃柜四周转圈,最美丽的曜变光斑出现了,本来只是黑釉的地方开始出现了幽幽的蓝色光点,像浩瀚星空。尤其是联成片的地方,则是想象中的星云团。不得不钦佩宋人的审美,也难怪日本人将之视为“一个碗中可以观看到的宇宙”,特别珍惜之。
没有想到,这么一只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碗,在转动时,就开始有了最灿烂的光华——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宝光。
在解说词里写着,由于斑点间有一层很薄的干涉膜,当转动的时候,物理光学现象就产生了,从不同角度看,就会有不同的彩色变异——这也是人们说的曜变天目有宝光或者佛光的原因。不过,据说几只曜变天目的宝光是不一样的:静嘉堂的那只是小珠包裹体,发的是七彩光芒;龙光院的是时强时弱的蓝紫色光;而我们眼前的这只,闪烁棕色光芒,其中还有金星结晶。
光看解说词无法理解这种光芒,我们只是一圈圈地围绕着这只天目观看,那些本来不大的圆形或者椭圆形的光斑随着角度不同,会变成不同的光芒点。并不如同我们事先听说的棕色光芒,而是各种颜色的光芒都有,大概还是反射角度的原因造成,最明显的仍旧是大团大团的蓝色光斑。也许因为灿烂的颜色所产生的联想,每圈下来,都能看到那些闪烁如星辰的光斑,真感觉自己是在灿烂的星空下观看着宇宙的奥秘,当然,只能通过一个小碗那么大的孔洞去窥看——相信很多人看到这只碗,都会与我有同样的感叹。
日本的很多国宝收藏有序列,这只碗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从中国流传到日本的,不过在江户时代,已经在幕府德川将军家族中。德川家康死后,他的茶道用具传给了自己的第十一个儿子德川赖房;1918年,为藤田平太郎购买,现在归藤田美术馆所有;1953年成为国宝;1954年美术馆成立,这也是我们能看到这只国宝天目的原委。
为什么会有曜变?这也是很多人一直在研究的问题。按照现在的一般结论,曜变天目碗的釉属于铁系结晶釉,烧成后比较浑厚凝重,黑里泛青,在没有发生变化时候,也就是黑色建盏,属于当年宋人崇尚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学体系的结果。宋人审美崇尚自然,摈弃了装饰,回归到最简单的古朴造型:盏简单,无修饰,造型浑厚,线条明朗,口沿很薄,利于饮用,底部圈足露出泥胎本色,与釉色形成鲜明对比。
美术馆所藏的重要文化财产,白缘油滴天目碗就是如此,这只碗其实也很美丽,厚重的黑釉上有一层很宽的白色边缘,与下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比较古朴,但是有曜变天目在旁边,它就只能默默地隐去了。
在烧制普通黑釉天目的过程中,因为温度冷热的变化,意外出现了油滴、兔毫等美丽的变异。但曜变的形成更复杂——需要极特殊的烧制环境,根据学者研究,在建阳依山而建的龙窑中烧制,当地使用松材,火焰很高,整个窑升温快,容易维持还原焰,经验丰富的窑工根据摆放的位置和控制温度,可以烧成一些窑变器物。据专家说,曜变的温度要达到1300摄氏度,只有10~20摄氏度的变化,在高温冷却的后期阶段里,烧成温度突然升高又迅速冷却,会在其中的铁结晶快速融化有冷却,周围成了薄膜,形成了“曜变”。最开始只是巧合,后来应该是努力烧制,但也就是大约10万只里面有一只的比例而已。
常有人提到,日本的曜变天目有四只,或者说三只半,指的是私人收藏家大佛次郎所收藏的那件,它与前三件不完全一样,内部的光斑属于亚曜变,看上去比较像油滴,但是斑点也会随着光芒变色,所以与一般油滴并不一样,有人管其叫“半只曜变”。1953年被政府认定为重要文化财产。
野村美术馆:私人博物馆里的茶道痕迹
京都东山南禅寺附近的野村博物馆,是一位私人藏家的茶具藏品博物馆。外观素朴的两层小楼,收藏了野村德七先生一生积攒的几千件茶具,其中不乏若干千利休使用过的,或者亲手制作的茶具——这是日本茶道文化的另一个收藏系统:名人或者名家所使用的器物。
也许在我们看来,这博物馆里的许多名人器物,不过是普通的竹制品、有些粗糙的茶碗,以及异常简陋的花器,但在日本的茶人们看来,这些器物:第一是蕴涵着浓厚的日本茶道所推崇的清静、质朴美;第二,名人器物本身就代表着某种品位,由于日本近代国内少战乱,所有器物传承都有清晰的谱系,前贤所用的茶具能够流传下来,代表着一种选择标准,成为后来者的心头所好,也算是继承遗风。
野村博物馆1984年才开放,可是主人野村德七收藏的历史却太悠久了,他是明治十一年在大阪出生的人,最早时候,靠开两替店起家,在大正年间,已经成为关西比较著名的财阀了。因为酷爱茶道和能乐,他从1913年就开始收藏茶具和能乐的相关器物,终于成为日本收藏茶具最丰厚的几位巨头之一。我们见到的学艺员(研究员)奥村厚子对博物馆的收藏品非常了解,刚见面,就向我们道歉,因为有几件茶具珍品尚在库中,下个月才开展,我们可能看不到了,这也是私人博物馆常见的情况。
野村德七有号名“德庵茶人”,是他的流派家元所起名。野村学习的流派,是抹茶道中的薮内流,历史悠久,创始人薮内剑仲同时与千利休学茶道,那是日本草庵茶道的初创时期,他们的老师是武野绍鸥,特别关注日本本国系统的审美,拒绝了唐物,选择了大量的竹、草、木制品进入茶的世界,甘于清贫。在他看来,享受和收集奢侈的茶道具不是茶道,知足不奢才是茶道。
千利休和仲则都贯彻了他的茶道精神,薮内流的最推崇茶碗,是当时高丽制作的青瓷茶碗,粗糙不平,刻纹不整,釉色也不美,在德庵的收藏中,就有不少此类的茶碗。
除了茶碗,薮内流整个茶具系统的审美,都偏向于此。比如足利义政使用过的很薄的杉木“上杉瓢箪茶入(茶叶罐)”,据说只有54克重。还有南宋制作的明黄色的茶入,也非常之薄,但是并不华丽。奥村厚子解释,当时主要的唐物都集中在贵族或武士家族手中,新崛起的茶人就开始选择了一些不同审美的器物,比如他们就不太收藏宋天目,觉得那是豪奢之物,没有意义。德庵最常使用的茶碗是两个:一个是高丽16世纪的灰色釉茶碗,非常朴素,丰臣秀吉也使用过;另一只是桃山时代的志野茶碗,白色的釉里有隐隐的红色土影子,这影子类似虎,因为德庵属虎,所以他同样非常喜欢。
而日本人奉为茶碗第一的乐烧,除了第七代的器物他没有收藏到之外,历代作品他都收藏,其中一只16世纪的赤乐,里面夹杂了若干狮子毛似的釉色,是日本的大名物。
他60岁的时候,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在东山脚下的碧云庄持续过了一个月的生日。当时他已经是关西著名财阀,交游广阔,请来了国内外大约300名客人,在这里欣赏能乐和喝茶。碧云庄现在不对外开放,我们仅仅能从野村的角落中窥看其风貌,这又是一个幽静的私人庭院,因为有大量水面,所以德庵利用水景丰富了他的茶室空间。薮内流本身就不像千家流派那样将茶室设立于幽暗处,他的若干茶室,有的是全面面水,背后是金漆屏风,对应四季风景而更换。有茶室设计在一条船上,春天花瓣飘浮的时候,可以赏花饮茶。尤其受到注意的是,因为当时客人多为他的外国朋友,很多茶室实行立礼,壁龛处也设计了灯光,让那里的挂轴更加明亮,把古老茶室那种特殊的幽暗清除了不少,德庵是可视为一个欢迎现代因素进入茶道体系的茶人的。
也许就因为此,德庵收藏的茶具,除了特别素朴审美的,还包括一些艳丽精致的器物,尤其是茶入。日本的是莳绘技术与漆画相同,但是比较重视金漆和彩绘,他的很多茶入都是如此,比如丰臣秀吉使用过的高台寺的茶入,黑色上有金色的菊桐纹。还有大量的鸟羽、秋草等不同的茶入。他也喜欢有异国情趣的东西,比如有古老印度的铜锡凉水罐,上面画满了神秘图案,还有梵文字母,被他用作了水指。一个中国明代官窑的堆黄龙纹盒,是从伊达家族传来的,按照道理,此物传来时候日本还处于锁国阶段,所以来源到现在还不清晰。
不过因为德庵自己的风格比较硬朗朴素,所以,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些气质比较淳朴之物。比如被千利休的孙子证明过的千利休亲笔题写的妙字、千利休做的斑驳的龟背竹花入、本愿寺的井户茶碗。其中还有一套少见的竹筒里面装的双茶勺,是千利休的孙子千宗旦使用过的,外面题字,“凡圣同居,龙蛇混杂”。奥村厚子解释,这表示了一种平等精神,意思是茶器物的使用并不用特殊区分。
但是人们对名人使用过的器物还是格外尊重,现在也成为珍稀物品——有点违背初衷。不过,这些名人使用过的器物,确实都比较有独到审美,野村挑选的这些,都很有苍劲的风格。并不是一味的朴素,有些东西甚至很有现代画的感觉。比如一只黑织部茶碗,上面的画纹简直有现代派的感觉,原来这也是主人特意挑选的产物。
他收藏了大量日本古画,包括禅僧雪村周继的画,同样是当时受西方人欢迎的东方作品,也许德庵是在自己的交往中进行着审美的调整。“他一生收藏的茶具大约有万件,可是在‘二战’中,存放在神户的楼官庄中的茶具在爆炸中毁掉了,非常可惜。”
唐物与千利休之后的茶具
在寻访日本茶具的过程中,常常被这个问题困扰:自千利休集大成的日式茶道审美形成后,以往那些尊贵的唐物的地位如何?在后来的茶道流传中起什么作用?日本茶道具有什么共性吗?这些个问题,在参观数个博物馆后都没有得到答案,包括野村美术馆也没有给出明白的答案。后来是在东京的皛山纪念馆茶道名品纪念展中才略微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皛山纪念馆的背景同野村纪念馆类似,同样是纪念一位爱茶成性的财阀皛山一清所建立,1964年开馆。我们去的那天,非常惊异于它的地理位置:就在最繁华的东京涩古地区的附近,居然有这么大一片古老而宁静的庭院,其中有两个茶室,均是按照抹茶道的古朴素雅方式所建立,非常安详,面对着几棵200年的古松和一树繁盛的樱花。这里曾经接待过天皇,是日本贵族家庭的世代居所,一直到现在还保存了完好的风貌。皛山一清的世系源于天皇,这就是日本私人博物馆的独到环境。
它家有国宝级文物6件,重要文化财产32件,这次为了庆祝建馆50周年,特意将与茶有关的器物拿出来展览。包括茶挂、茶器物,还有大量与茶道有关的食器、花器。
一进门,就有若干珍贵的唐物,首先是挂轴,一幅南宋牧溪所绘的《烟寺晚钟图》,这是日式茶道习惯挂在壁龛上的物件,有些中国画传到日本,被根据壁龛大小,裁减成他们喜欢的尺寸再挂,有时候一幅画变成几幅,非常可惜。不过这幅牧溪的珍品不会受到这种待遇,他是南宋僧人,在中国不是特别出名,但在日本却一直受推崇,川端康成专门为他写过文章,他所绘的潇湘八景图,如今在日本还剩四幅,这就是其中一幅。浓淡不定的墨成了烟云,寺院和树木隐藏在浓云中,画面中有道微光穿透云雾,这应该是黄昏最后的光芒了。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但是整个画保存完整。
几位中年人,一直踞坐在前面,久久凝视。大概是这幅国宝级文物不轻易取出展览的缘故。纪念馆还藏有夏洼的山水图、赵昌的林禽花图,都属于著名的画作,在日本一般当作挂轴使用。除了这几件国宝,还有若干件也是重要文化财产,同样来自中国。比如南宋时代的青瓷茶碗,明代所绘制的花鸟纹的酒杯,还有南宋的达摩祖师图,南宋的大慧宗杲墨迹,都属珍贵的茶文物。其中一套明代花草纹的盘盏,居然写着千利休喜爱之物,原来唐物虽然在千利休的茶道后受到了质疑,但是这种质疑只是针对那种奢侈化的使用唐物之风,比如千利休就对丰臣秀吉全部用黄金做成的茶室提出了批评,并非针对唐物本身。优美的、典雅的、符合日本审美系统的唐物,还是极受推崇的,就比如这幅《烟寺晚钟图》,还有前面所提到的“曜变天目碗”,在日本的地位还是独一无二的。
与此同时,日本茶道具创立了自我的审美体系,一种是纯粹取自以往不被重视的材料的,比如竹木等物,但是在造型上保有了特殊的日式审美,比如一只朝鲜风格的割高台茶碗,属于古田织部的作品,与中国的那只青瓷茶碗并排陈列。相比之下,这只碗外釉粗糙,釉色也暗黄,但是底部的细节处理,使它一下子变得好看起来,碗足被切开,成为分裂的花瓣形状,有一种独到的设计感。
千利休所做的茶勺也是如此,普通的竹子,但是他选择了骨节特别大的一支,做成了轻巧的茶勺,有反差感,后来被丰臣秀吉所使用。武者小路千家四世家元所使用的黑乐茶碗,外观看似平淡,可是细观,那黑釉层层叠叠,看上去有雕塑感。还有远洲流的开创者小崛远洲所使用的朱漆盆,虽然就是很简单的漆器,但是那朱漆鲜艳夺目——所以名人使用之物,其实代表的是每个人的审美。
除了这种材料普通的,日本的茶道具也衍生出自己的一套豪华体系,这种体系的审美,其实与中国皇室茶具的尊贵还是很相似的。比如我们所见的纪念馆藏品中的黄金的千羽鹤纹铫子,配备有四个浅浅的啜杯,每个上面都凿刻有梅花图案,华丽非常。这是一个烧水用具,可以煮茶,也可以热酒,完全不是简朴的日式茶具风格了;配套的餐具还有绘有松竹梅的碗和碟,是为在茶室喝完茶后食用料理所做。
因为日本的茶会很多是在户外进行,所以还诞生了大量携带茶道具的莳绘箱,纪念馆收藏的几件珍品,基本上都是金漆打底,上面绘有菊花纹,也有龟甲花菱纹路的,都是非常灿烂的图案,可以想象这些茶道具在绿草地上的夺目效果。所以,千利休所推崇的茶道系统,在日本并没有形成彻底的统一美学样式。
最让我喜欢的,是一套江户时代的锦绘富士山香炉,说是绘,其实只是在白瓷上略加阴影而已,一套三个,并不小,看上去像是巨大的贝壳,上面的阴影,代表着富士山早中晚不同的日光的照射程度。这里面,既有文人的意境,又有工匠朴拙的制造方法,代表着某种独到的审美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