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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明:青瓷如梦






[日期:2018-11-14] 来源:《上手》  作者:胡晓明 [字体: ]

      近世不贵金而贵铜,瓷遂有“秘色窑”。器乃钱氏有国日越州烧进,臣庶不得用,故云“祕色”。《老学庵笔记》二云:“耀州出青瓷器,谓之越器。似以其类余姚县祕色也。然极麄朴不佳,惟食肆以其耐久多用之。然陆龟蒙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峯翠色来。如向中宵承沆瀣,其嵇中散闹遗桮”。则越客又非始钱氏。......晋潘岳《笙赋》:倾缥瓷以酌醽醁,《说文》:缥,青白色。是则缥瓷即令之青白瓷器,卽盖自晋时已有矣。

——(清)郝懿行《证俗文》卷三

      《龙泉县志》:章生二,不知何时人,尝主琉窑。凡瓷器之出于生二窑者,极其青莹纯粹,无瑕如美玉。然一瓶一体,动博十数金。其兄名章生一,所主之窑,其器皆浅白断文,号百级碎,亦冠绝当世。今人家藏者尤为难得......

——(清雍正)《浙江通志》 卷一百七

 

(图片来源:网络)

      在我的生活记忆中,青瓷有着如梦境般的美,缥缈空灵,深邃含藏,时间愈久,愈成为值得珍视的美好意象。
      上世纪七十年代某个冬天,文化大革命正在深入开展,我在贵州都匀的一个内迁工厂当车工。白天是繁重、脏乱而劳累的青工生活,晚上参与写大字报,用煽动与批判的语言,将矛头对准工厂的领导。由于我喜欢读书写作,成功被车间师傅推荐,派去市里参加周末的写作学习班。记得有一次下大雨没有带伞,等车的时候,一位家住市区的学习班的同学,邀请我到她家坐坐避雨。她是个说话低声细气的女孩,有着浓密微卷的黑发长辫子。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个中学数学教师的家,房间小而几案净洁,家具都比较旧而黯淡,然而房间里最亮的东西,是窗前的桌子上,一只青瓷的梅瓶,插着一枝不知什么名字的黄色小花。青瓷梅瓶在较暗的背景中,静静地释放出一种温和的光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青瓷瓶,也第一次在一个女同学家做客感受那样温雅明洁的气氛。尤其是在那个时代,工厂生活的艰辛与苦累,革命思想的粗暴、激烈与喧闹,精神一片荒漠单调,那个文静优美的青瓷,以及雨天里低声细气与我交谈的温雅女孩,暗香浮动,无言人静,一起成为记忆中永不磨灭的青春印象。
      我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青涩故事,没有想到青瓷后来还是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看来命中注定了我与青瓷相伴。五六年前暮春的某一天晚上,丁祎和晓晖,我在中国美院诗歌课上的两个学生,突然打电话说要来家里看我。他们背着古琴,穿着中式服装,还带来了他们村子里产的九梅茶——他们已经在杭州郊外的村子里经营了一处小小的陶园作坊——小丁为我们沏茶,晓晖为我与太太演奏他正在学的《阳关三叠》和《潇湘水云》。他们带来了春夜里的袅袅茶香和悠悠古韵,为我们单调的书斋生活召唤了古典中国最美的精灵。走的时候,晓晖说给老师带了一个礼物,他打开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四方形的小木箱,将小木箱的红丝带解开,从里面取出一只器体端然、釉色鲜净、晶莹如玉的龙泉青瓷大笔洗,——呵, 似乎一下子满酌熙和、微风摇漾,一室都回到初春里氤氲的天气了!他们说,这是刚刚出窑的,几十件才成功了这一件。噫!为什么要送我如此珍品?晓晖和丁祎说:为了答谢我。答谢我什么呢?原来,二十年前,我在美院讲古典诗词课,曾经有一次讲小谢诗“春晚绿野秀”,一句诗就讲了半节课。他们是有心人,听了有感觉,后来就将他们创业的陶园,命名为“野秀陶园”。多年来,他们陶园已经相当成功,成为美丽杭城的名片之一。因而为了答谢当初这一句诗的因缘,他们一定要送我这件作品作为纪念。于是这一尊青瓷笔洗,从此成为我的客厅里镇室之宝,向过往的来宾们,诉说古典中国意象穿越的故事。
      又记得,2012年春三月,往台北参加台湾大学经学与文学研讨会。会议之后,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我一个人去的乌来,一个是与大家一起去的坪林。 乌来是离台北一小时车程的风景名胜。本来是为了看樱花,然而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樱花早已谢了,只有路边一处樱花餐馆,临流而居,掩映在几树晚樱树丛中。而乘缆车往乌来深处的云仙山,在那个地方,清楚记得,有一树樱花,已经绿荫满枝了。在春日的阳光下,亭亭玉立。我发现,樱花树的背景,是一座幽深的山谷,而那一整幅的春天氤氲之气,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在山谷里形成的美玉一般青莹温润的色泽,像极了我熟悉的一样东西,噫!感受如此鲜活,不正是前几天才在台北故官博物院欣赏过的几件宋代极为珍稀的龙泉青瓷以及“秘色瓷”的印象么?“秘色”其实正是碧色之意,唐人陆龟蒙《进越器诗》“夺得干峰翠色来”说的就是这个,也正是传说中“雨过天青”最美的意色。我久久流连而不舍离去。
      某天的研讨会后,大家又往坪林饮茶。沿金瓜溪而上,是一个郁郁葱葱的茶乡。坪林之美,令人惊喜。几乎可以用桃花源来形容,一路上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空气中洋溢着春桂、香樟以及泥土与草木从冬天里醒过来的混合气息。金瓜溪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翻身,食取苔石上的藻类,大片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晚餐在茶乡的溪谷畔,饮金门高梁,智利红酒,酒香、人情、美食以及溪谷里沁人心脾的清新负离子,成全了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处处鲜绿,处处碧溪,坪林也恰似一块如美玉般的青瓷。要是在大陆,这么好的风光与河流,恐怕早就被开发商用来做成度假村,以鲜鱼和农家菜来引诱城市里的食客,最终造成可怕的环境污染。然而这里不仅没有商业街与度假村,而且村民早已成功做到了生活的排污与河水分开,保留了一条极为晶莹明洁的河水。下游台北人饮用的碧潭水库,就是用这条河的水。让我最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坪林的自然保护,并不是政府推动的,可以说,整个台湾的环境意识升高,都不是靠政府,而是靠了民间社会的力量。一班受过教育的知识人,在其中起到了非常良好的作用。
      他们最重要的是通过民间、自发地组织,将行动与理念结合起来。一点一点地带动了地方的思想自觉与环保实践。我对同行的北大钱志熙教授说,想不到离台北一个小时的地方,有这么好的山水。钱教授告诉我,他是温州人,近年来家乡的亲戚,好些中年人得病不治而亡,其中水污染是一大原因。呵呵,浙江是青瓷的故乡呵。我竟然在台北邂逅了我的青瓷梦。
      清人陈浏说:“绿瓷造端于青瓷,绿之浓厚者为瓜皮绿、为新橘;其微黄者为蟹甲青;稍黑者为鳖裙;若鹦哥绿,则近于浅蓝,亦殊葱翠,然不为时论所重。若葡萄水、若苹果绿,则超超玄箸矣。”(《匋雅》中卷)在我台北坪林的溪水与乌来的山谷里看到的,正是“葡萄水、苹果绿”,我在青涩记忆中的梅瓶,以及美院学生送我的笔洗,亦正是“葡萄水、苹果绿”,洵为青瓷中的正色,胜过一切过往的碧色体验:九寨沟太作,西湖太腻,加拿大的班湖与芝加哥的五大湖,水太蓝;温哥华的托菲勒与佛罗里达的基维斯,水太野;都不若剥了皮的葡萄水肉那样的莹洁、刚成熟的苹果绿那样的生鲜醒人。真正的青瓷之美,增一分则太绿,少一分则太白,秾纤合度。
     青瓷如梦,不仅是青山绿水,不仅是环保素养,不仅是青春记忆,不仅是文化传承,从深处说,青瓷更是中国人久远的一个梦。简单、明朗,干净、纯粹,平和、理性,平淡、素朴,低调、含藏,光从里面一点点地发出来,温润莹洁,生机盎然,自信满满……是中国文化精神从六朝时代的镂金错彩,从唐三彩的绚丽激烈浓重炽热而归于平静冲淡的一种新境界,是中国人文精神发展到宋代的一种高度艺术化、理想性与哲学化的结晶。正如陈寅恪意味深长的预言:将来中国文化之复兴,一定是宋文化的复兴。我想,将来中国之智慧、中国之美与艺术理想之复兴,也一定是青瓷之复兴。不懂得青瓷,某种意义上,就根本不懂得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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